玉龙喀什――白玉河的随想

日期:2004-11-04  来源:中国和田玉网-推荐   作者:黄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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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个诗人能躲得过河流。

在人类的整个漫漫历程中,河流总是承载着比海洋更丰富的关于人的命运。

在河边长大,是最没有诗意的诗歌命题。

我曾做过无数次与河有关的诗歌训练,想象力是最能激动人的,而能够激发这些深匿于胸壑的缥缈无踪的灵感的,一定与我们熟视无睹而又切肤之痛的事物有关。

河流有意无意的走过,必然带来种种可能和不能。河流走过,带来了雨水、绿草、树木、庄稼、鸡鸣犬吠、炊烟徐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但河流走过,带不来白日梦。

尾随河流,成了最具象征意义的壮举。每一条著名的河流,都驻扎了人类引以为荣的城邦。密西西比河、恒河、多瑙河、黄河这些世界级的河流,哪一条不是一匹巨蟒?而沿河布满的大大小小的城邦,就算是惠特曼或泰戈尔这样的伟大诗人,它仍然像巨蟒们排出的卵。

那么石头呢?河流带来的或者尾随河流而至的山石,被我们统统称之为鹅卵石。诗歌训练:鹅卵石是一川冥顽不化的头颅,是河流苍白的舌头上的颗颗味蕾,是追随河流永不磨灭的密集足印,是河流的枝条上随风摇曳的果实,是河流的骨头,柔软中的坚硬部分,是水与水的战场留下的尸首,是在浪与浪的搏击时暗中攥紧的拳头,是大地的银河系……

玉龙喀什河养育了一河累累巨石。那些从昆仑山中走出的石头,丰肥而温顺,最强烈的个性用最大的沉默表现出。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这些貌似寻常的石头里,有石头中的隐者,有石头中最优秀的分子,有石头中的王。他们高贵沉稳,不事喧哗,以石头的面目,述说着最不可言传的堂奥。

五代时期的古籍《使于阗行程记》中曾有与玉有关的内容,其中言及了三条重要的河流-乌玉河、绿玉河、白玉河。一般认为,所谓“乌玉河”,实是墨玉河,也就是今喀拉喀什河;而所谓“白玉河”,即今玉龙喀什河。

玉龙喀什河的一川巨石,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我心惊。那些被洪水裹挟集中在河道里的累累顽石,像是战争炮火耕耘后留下的尸体,沉重而宁寂。这些来自昆仑山的子嗣,最优秀的部分便是玉石。

昆仑产美玉,是自古便流传下来的颇具浪漫色彩的一种叙说。尚书《夏书·胤征》就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之句。那么我们面前的这条著名的河流,在我们来之前,或在我们离开之后,她都将一如既往地奉献出被中国人视为珍宝的石头。

人类和石头有着不解之缘。人类的早期被我们用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这些石头纪录着;石头帮助人类摆脱了最初的蒙昧,石头成了人类劈荆斩棘、开垦蛮荒的工具;石头从手中飞出,那呼呼的声响,完全是对付野兽最有威慑力的武器……而什么时候开始,石头的实用功能在渐渐减弱甚至消失,它的审美功能却在不断发扬光大。在江苏吴县草鞋山和吴江梅堰古文化遗址中,发现了五六千年前的、经过琢磨的玉璜和玉璞,经考证,是原始人用来点缀在胸前或悬于身上的装饰品。

在对待石头的审美问题上,西方人和中国人似乎也有着较大的差异。西方人最钟爱的是钻石。钻石也应该是石中的王者,它晶莹夺目、豪光四射,代表着某一个特定阶层的对美的认识,它有极强的富豪倾向,是权力、财富、浪漫、典雅、华贵的象征;而玉石就大为不同了、它虽也被帝王们所宠幸崇拜,但更带有平民色彩,它可以高踞于王冠之上,亦可佩于乡间小儿的项间用来避邪。

钻石是张扬,是呈现,是大声的朗笑和歌剧般的直抒胸臆;而玉石是隐忍,是潜藏,是喃喃细语和园林般的曲径通幽。钻石是健朗的大汉,热烈性感,是赛马,是NBA蓝球,是世界杯足球;而玉石是含怨含羞的少女,沉静素雅,是宋词,是阿弥陀佛,是太极气功。钻石是阳刚,玉石是阴柔。

英国的李约瑟教授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有过这样的评述:对玉的爱好,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特色之一。三千多年以来,它的质地、形状和颜色一直启发着雕刻家、画家和诗人们的灵感。

千百年来,和田当地人取玉,主要是靠从发源昆仑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玉龙喀什(白玉河)、喀拉喀什(墨玉河)及克里雅河上捡捞的。每年夏秋之间,天气炎热,昆仑山雪融便会爆发山洪,无羁的山洪左突右撞,千回万转,从人迹罕至的大山中突围而出,也常常把位置莫测的玉石矿冲刷塌裂下来的大量形形色色的玉石裹挟着冲至下游,当然也会冲到城镇附近,供人捡捞。《宋史.于阗传》就有“每岁秋,国人取玉于河,谓之捞玉”的记载。

这多少有点理想主义色彩。上天安排了如此美事给这些沙漠中人,是否是对他们长期面对苍黄的一种补偿?用不着费什么劲,坐享其成,洪水来了就意味着美玉财富的到来,关键是看谁的运气更好,能捡拾到绝世之玉。真的这么简单,唾手可得吗?甚至相传“日光亮处”和“月光盛处”必有美玉,真的这么浪漫,充满诗意吗?

在去布雅煤矿的路一侧,就是大名鼎鼎的玉龙喀什河。此时是6月,刚刚有一茬洪水袭过,河床上的大小石头还是湿的,像剃光了光头的脑袋,隐隐发青的头皮。但没有人在捡玉,倒是在河床的另一侧更高一点的地方-显然是河流改道前的旧河床上,有人在挥锹挖掘着什么。

走近一看,是七八个当地的维吾尔族人在三四米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坑里劳作着,一问才知道是掏玉。内中有一长髯老者摊开皮肉纵横的大手向我们展示:几块或者说几粒不黄不白、不青不黑的石头,暗淡而无神彩,被汗水濡湿的地方,显现着老者模糊的指纹。这就是玉石?和我们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由于多年的开采和捡拾,和田的玉石已日渐稀少,早已没有可能像周穆王当年西巡到昆仑“取玉三乘”、“载玉万只”的盛况。像眼前这几位精壮的维吾尔族汉子,干几天才能在旧河床上挖出房间大的一个坑,而这个坑里有多少立方的石头呢?每一块石头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指梳理,而收获往往甚微!想一想看,几十立方的石头,坚硬的石头与他们的十指厮磨,软硬兼施,这是最有耐心、需要韧性的工作。残破磨损流血的十指,抵抗着也企盼着石头,从石头中发现石头,从一般石头中发现特殊的石头,从芸芸众生中找出石的帝王。

他们饥餐风干的馕饼,渴饮浑浊的河水,栖身于高岸的洞穴,手指与石头发出经久不息的嘶哑声,你不能想象,在肉体与石头的持久战中,哪一个最先获胜,哪一个更坚硬。

和田玉中上品,乃是昆仑深山所出的白玉,它质地光滑,洁净润泽,被称为羊脂玉-就如肥美透亮的羊尾巴油凝冻之后,它所体现的不仅仅是白净,更重要的是它仿佛某种液体所郁结,随时可能融化,充满了灵动之感,一点儿也没有石头的呆板僵死之象。品玉之人最看重的不仅是它的洁白无瑕,还要读出它是否有灵性来。

在河中捡捞的玉石,经多年河水冲击洗刷,淘沐揉研,早已没有了山石的碴口,也磨去了棱角,被称为子玉。而在山上采下的有棱有角的玉石则被称为碴子玉,可见子玉的身价。圆润而富含水色,是子玉有别于山料的根本。据传闻在70年代,两个牧羊人在终年积雪的北西尔黑山下河口处,就曾捡捞到一块185公斤的羊脂玉,可谓羊脂玉之王。

但现在的情形早已不似当年。像这样几位维吾尔壮汉,再挖掘出几间房子大小的坑,也未必能有多少收获。他们在这儿已经干了半个多月,大大小小的玉石已积攒了一小堆,但仔细看,大多是青玉、墨玉、青白玉之类,真正的羊脂玉实属凤毛麟角。一个月下来,甚至几个月下来,河床上布满了大坑,能觅到鸡卵大拳头大的一块羊脂玉,就算他们没有白辛苦!石何其多,石中之石何其少;玉何其繁盛,玉中之王何其稀少。

但他们不理会头顶的毒日头,亦不理会尘砂弥天,他们只是在不可穷尽的似曾相识中分辨寻找着陌生,在太普遍的堆积中,指认特别。每一锹下去,每一粒砂石,都包含着希望,一切奇迹都在未知中等待,这是一种具有深深宿命性的劳作。谁都可能一无所获,谁都可能在一瞬间得到回报,因此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能省略了下一锹,这成了一种惯性,功利的目的已经远去,它所呈现的意义,似乎就是农民对待他的土地,我们称为:和土地打交道。那么,他们仅仅是和石头打交道而已,还有什么呢?

这几年玉价的飞涨,从侧面也说明了真玉的稀少和难觅。风闻海外华人尤以东南亚及台湾人对玉崇拜之至,致使奇货可居;又闻几人同乘一车,忽然翻下深涧,几人连司机都命归黄泉,唯一人安然,皆称奇,却发现此人腰间所佩白玉鬼脸,恍悟鬼脸避邪,让他躲过一死。于是乎,市井中人腰间除BP机、大哥大外,又多出一块玉佩。

在现实生活中,玉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历代皇帝和王侯的印章,不管是什么制的,统统称为玉玺,那是权力的象征;而在神话中,神仙们居住的殿堂,被描述为玉做的,叫玉宇、玉座、玉阙、玉楼。历代还将玉制成非常有象征意义的礼器、祭器、乐器和形形色色的装饰品,在庄重的场所和隆重的礼仪,诸如祭祀、朝聘和会盟时才动用它。玉作为佩饰,甚至成为君子的品格外现。

《天工开物》中有“凡玉……贵重者尽出于阗 ”,此言不虚。河北满城地区出土的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的金缕玉衣,被金丝穿缀在一起的上千块精细玉片,便来自昆仑山;北京故宫博物院珍宝馆内那尊大禹治水的精美玉雕,有5吨多重,它同样出自昆仑山。在这里我并不是在列举和田玉的渊源与珍贵,其实,珍不珍贵也是因时因人而异的。

昆仑山在成书于春秋战国之前的古代文献中被描述为“玉山”、“群玉之山”,言和田玉之繁多,这是真实的,也是理想化的描述,而我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那几个维吾尔族掏玉人的面影。淘尽顽石始见玉,或许,淘尽顽石还是顽石也未可知。

--节选自《和田叙事》   作者:黄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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